悠远的疤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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隆冬的凌晨,村庄寂静,人们酣睡。
  锡沪公路上,一辆手扶拖拉机机头前悬挂着一盏照路灯。圆圆的,抖动着,电能不足的昏暗灯光仅能勉强照清前方三五米,像只“独龙眼”,尽量瞪大窥视沙石路面,探索前行。
  我坐在车斗里,蜷缩着,浑身裹在干爽的乱柴草里瑟瑟发抖。呼呼刮过的寒风好似刀子般锋利无情,尽管是热血奔涌的毛头小伙子,在大自然严酷的肆虐面前,还是无可奈何、束手无策。
  驾驶手扶拖拉机的是阿文。大队五金厂的锻压工,又是大队里首批拖拉机手。十二匹马力的柴油机为动力的手扶拖拉机全大队只有两台。“铁牛”不吃草,只喂零号柴油。“突突突”、“突突突”的机器声在古老的田野里欢唱丰收曲。劳力省了,进度快了,勤劳憨厚的老农民终于从传统农业耕作套路桎梏中,看到了科学现代化农业生产的一缕曙光……
  阿文太吃香了!拖拉机手虽辛苦,但工分高,每到人家队里犁地耙田,都享受到至尊至贵的迎送笑脸和鱼肉烟酒。农忙如此,农闲照常吃香喝辣,天天有进账。
  阿文虽然是我生产队“交钱记工”的青年社员,但是基本上不受我这个当队长的管理和派遣。今天是大队安排他到自己队里去干公活出趟差——到嵩山水泥厂装运半吨十包水泥,标号是当时普通的硅酸盐三百二十五号水泥。
  当过机动车驾驶员的都知道,农村公路、城市道路、高速公路,交警部门都会设立醒目的限速限高限重标志,违法者则要被依法处罚。那个年代车稀路旷,柏油水泥材质马路屈指可数,就无锡到上海的陆路交通大动脉——“锡沪路”,仅是一条沙石路,弯弯曲曲,阔阔窄窄。栏杆、标识、路灯基本没有,什么“天网、探头、抓拍”闻所未闻。车子驶过,风尘满天,沙石飞溅。别说行人掩脸捂鼻,就是路侧啃草的牛羊都要伫立仰脖,停止咀嚼,发出叫声,以示抗议。
  阿文开的拖拉机,忙时耕田,闲时运货。他利用在五金厂工作的便利,加工制作了一只专供手扶拖拉机跑运输增速度的皮带飞轮。卸下原装飞轮,按上“野鸡”大飞轮。本该每小时跑二十公里,现如今轮径扩大转速陡增,跑三四十公里都不在话下。反正那时期公路上带轮子跑的,抽一两支烟功夫也许瞧不到一辆影子。只要不压到人,你放开胆子跑就是了。怎么称心怎么来!
  十包水泥动用当时大队十分希罕的“御驾”,专程跑一趟,是我这个知青队长面子大?特供吗?不是的。
  前几天,大队书记把我和盘兴喊去大队部。我俩分别是一队与二队的“掌门人”,没有大事不可能“面授机宜”。书记把今冬明春农田兴修水利规划图摊开,指给我俩看。要在我们一队二队村巷南面新开挖一条不需太宽的横河,东西走向,东端连接支浜,贯通往南去的大荡河。同时,为了你们耕作行走方便,在横河上架设一座水泥栱桥。书记又告诉我俩开挖横河的原因是:村巷北面的好几个生产队的几百亩水稻田到了每年的黄梅天雨季,排涝不畅,受到“灭顶”威胁。要彻底解决“心病”,惟有开河疏浚,给水出路。务请你们两个队发扬“龙江”精神,服从大局,帮兄弟队一把!
  造桥的费用由大队、公社各半负担。开挖工程河段由你们一二队分工包干,大队负责验收核算。劳力工分由大队轧结,分摊到各受益生产队兑付。农田损失面积统计上报公社按实扣减。青苗补偿及一队养猪场拆迁移地重建的材料由大队负责。
  书记快人快语,细致缜密,入情入理。我和盘兴允诺爽脆,行动快速。私下里俩人订立“君子协定”:比一比,赛一赛,按质按量,多快好省,开成一条“团结河、连心河、财水河!”到时,来个大聚餐,亲热闹猛一番!
  拆迁养猪场首当其冲,迫在眉睫,否则要拖开河后腿,输给二队。要知道,盘兴是两个儿子的老爸,精明老辣;我是血气方刚、踌躇满志的小伙子,落后了,脸上挂不住、输不起啊!
  大队书记托阿文捎给我十包水泥的提货单。事不宜迟,天未放亮就催阿文驾驶“手拖”去嵩山。
  一路上,我思忖盘算:两只老母猪及十二三只正在育肥长膘的肉猪须得小心呵护,不能有闪失,都是社员的血汗钱包那!暂时寄养在张三、李四家里,这几家我信得过。借拆迁之机,原来十间扩大到十五间,十包水泥砌圈栏、圈墙很紧手,还得省着用。幸亏猪圈地面不用水泥石子浇铸,都是干泥块、干草秸垫圈,供它们撒尿拉屎,踩呀滚呀。三五个月出栏售卖,剩下圈里上等农家沤肥。新建地址就考虑在大荡河北侧圩堤内的高墩桑树田旁……
  到了水泥厂,很顺利,拿货返程。十包牛皮纸包装的水泥,装在车厢里绰绰有余。老办法,上面盖上带来的干乱稻草,我坐在上面满心欢畅。车斗随着车轮一耸一抖,我的身子随之屁颠屁颠,左摇右晃。不知怎么的,身上觉得没那么酷冷了,也许是有点“淡水阳光”吧,也许是心情急切盼望着早点赶回家喝碗热汤吧。
  来时,车少路空,人稀则速快;回时,光亮路喧,人多仍速疾。阿文就是阿文,仗恃“大飞轮”,艺高胆大,惊险连连。凹坑凸堆眨眼过,大车小担抿嘴闪。看得我心惊肉跳,“馋”得我热血沸腾——
  手痒心动,搭错神劲,就像“半路上杀出来个程咬金”。我按捺不住青春的强烈骚动,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拍拍阿文肩膀,让他立马停车。阿文不知啥事,“吱吱吱”连连紧刹,车停了,一脸茫然望着我。
  我以为,驾驶手扶拖拉机,就只需捣鼓那么几下子:油门、拉档、刹车。跟着阿文出车一路看看瞧瞧,拉拉捏捏,自己觉得蛮有驾驶底气了。心里剥剥落落、起起伏伏,窜出一股无名欲火,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,俨然是要当一会像模像样的司机老大,尝尝驾驶“手拖”的刺激味道。
  阿文有点踌躇,碍于“队长大人”面子,无法拒绝。经不住我口舌如簧、信誓旦旦,慢腾腾地让出司机位置,但仍不放心,挨挤着我坐在右侧当“临时教练”。
  这时的我心血来潮,头脑轻飘。左右两根车柄握起来,进档挂上来,油门拉起来,身体前倾,目视正方。“野鸡大飞轮”带动驱动连杆轴承,转速越来越块。哦,手扶拖拉机飞跑起来,产生一种莫名的征服感,精神头杠杠的,昂奋得意,美妙极了!
  阿文紧挨着我,确实只有大半个屁股坐在颠簸不平的坐垫上,右手后摆紧抓拖车车厢板,左手不时拨弄右钢叉车把柄,时刻帮助我修正前进方向。同时,嘴巴里不迭声地提醒我:“油门小点!油门小点”!我的嘴巴里言不由衷地时不时应声:“晓得了,晓得了”。这明显是宽慰忽悠“阿文教练”的,句句有口无心,句句随风飘去。
  出生以来,我破天荒地第一次驾驶机动车辆,让四个轮子的“铁牛”撒蹄奔跑开去。说不出的酣畅淋漓、心花怒放,真是青春热血冲天三千丈!机车“突突突”,耳风呼呼呼,车轮沙沙沙。发飙的“手拖车”像怒不可遏的狂奔的疯牛,冲!冲!冲!爽!爽!爽!什么年轻有为、服务社员的生产队长?当时我驾驭“铁牛”快似马,猛如虎,仿佛不是驾驶在人间普通简陋狭窄的公路上。而是奔驰在天上飘渺无垠的苍穹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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